作者:Carmen Gary
译者:骄傲的鸭子
校对:覃天
来源:《视与听》(2023年冬季刊)
托马斯 · 曼 20 世纪早期的德国经典之作《魔山》是最为著名的有关瑞士的小说,作品描绘了一个荒诞且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世界,在偏远的阿尔卑斯山疗养院,时间在病患的狂热中异样地流逝,而山下的战争武装力量正在集结。
近些年,瑞士一直是个不太讨喜的民族,这个国家在显著的欧洲中心地带游刃有余地经营着孤立主义的前哨阵地。而新一代导演正从内部瓦解并重塑这种狭隘的刻板印象。 作为拥有四种官方语言(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和罗曼语)的去中心主义联邦国家,瑞士电影始终难以被统一地定性。
尽管人们对瑞士的纪录片更加熟悉,但令人激动的是,今年的电影节上涌现了一批惊喜且充满新意的瑞士剧情片,例如,西里尔·舒布林的《摆动》,米夏埃尔·科赫的《三个冬天》,以及卡门·贾基尔的《闪电》,这些作品借鉴了非职业演员、历史性主题和民族志研究等纪录片元素, 以此颠覆资本主义的主导性以及父权制体系准则,用令人耳目一新的创造力重塑历史。
《闪电》
这些导演和其他几位极具独创性的瑞士导演共同合作,例如拉蒙·曲尔歇尔和西尔万·曲尔歇尔的柏林电影节获奖影片《女孩和蜘蛛》(2021)以诡谲离奇且有违物理学定律的方式对家庭空间进行了陌生化的描绘;瓦伦丁·梅尔茨别具一格的反类型首作《夜猫皆是黑》中,在林间拍摄的色情片因导演突然人间蒸发而被迫中断,这是今年洛迦诺电影节的热门话题,而梅尔茨本人也在《摆动》中饰演了一位工厂厂长。
这些导演乐于颠覆假设,并以不同寻常且往往具有挑战性的方式重构有关地域的想象。
《女孩和蜘蛛》
舒布林引用希区柯克和特吕弗的对谈:「陈词滥调放在开端总好过结尾。」这正是这位瑞士裔德国导演一贯的手法,他将有关瑞士声名的符号化刻板印象置于影片的开头和中间,并以此对其进行解构,从而对瑞士的地域性提出质询。他的处女作《他们说「我很好」》讲述了银行之都苏黎世的金钱阴谋,而后,他的第二部作品《摆动》的故事围绕汝拉山地区的钟表制造厂展开,而钟表象征着瑞士的精密与严谨。
舒布林说:「我的构想是揭露并瓦解国家与民族身份的概念。」他出身于钟表世家——这部电影的部分灵感也来源于他的家族往事,影片在柏林首映时因其对时代剧的极度颠覆而备受好评。
影片设定在 1877 年,当时的汝拉地区不仅有大规模的钟表制造业,同时也是全球无政府主义运动的中心地带,而随着民族国家的兴起,瑞士成为欧洲君主制政体下革命人士流亡的避风港。俄国左派思想家及制图师彼得·克罗波特金(阿列克谢·耶夫斯特拉托夫)在汝拉时受到无政府主义钟表制造商工会的影响,开始倡导无政府共产主义。
《摆动》
舒布林将叙事的结构比作钟表的制作,因为二者都涉及到系列的排序。他说,关键问题在于由谁来组装,以及选择将哪些纳入其中。
《摆动》运用广角镜头拒绝将个体置于画面中心,并以一种真正的反独裁主义精神来阐述,忠诚的群体阵营才是历史的决定力量。舒布林坚信克罗波特金不是无政府主义纪事的唯一例证,他将那些在官方历史中被边缘化,且在男权建构的瑞士组织体系中失语的女性同样纳入其中。
现实中,克罗波特金和建筑师克拉拉·高斯廷斯基饰演的工会成员约瑟芬之间擦出了思想的火花,约瑟芬负责制造钟表核心部位转动的平衡轮摆。工会是汝拉工厂未婚女性唯一的医疗保障来源,尽管无政府主义运动伴随着女权主义的浪潮,但关于汝拉工人阶级女性生活的实录少之又少,舒布林说:「我们无法修改传记,但我们可以改变她们的劳动工作。」
《摆动》同时受到法国哲学家、社会活动家、神秘主义思想家西蒙娜·韦伊写作的影响,20 世纪20年代,西蒙娜在一家钢铁厂工作,她发现机器的节奏要求每个本相异的人变得一模一样,工业计时器的滴答作响伴随着工人们的呼吸声不绝于耳。钟表厂的节奏如此深刻地烙印在舒布林退休多年的家人们的脑海中,至今他们甚至还会做诸如螺丝不匹配的噩梦。「在瑞士或其他工业化的地区,我们的身体和不得不去适应的钟表机器之间无法一致。这很可悲又有点怪异,因为我们不是机器人,我们是人。」
《摆动》中的思想漩涡与如画且宜人的山谷景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舒布林的家人提起前厂主时,好像在说到一位慈善的恩人,他认为,这种矛盾正是瑞士外表和善的强权核心所在。「这是瑞士很典型的那种看似体贴的压迫,很圆滑无害,但终究是极度暴力性的。」
第 72 届柏林电影节上获特别提及的瑞士/德国电影《三个冬天》和在多伦多首映的瑞士/法国电影《闪电》同样将暴力与压抑的冲动作为影片核心。这两部影片中,面对残酷无常的自然,深处阿尔卑斯山偏远村庄的人们挣扎着意识到自身的无能为力。
与《摆动》和《闪电》不同,《三个冬天》的故事背景更加现代,马克(西蒙·维斯勒饰)因脑瘤而无法抑制自身的冲动,他和新婚妻子安娜(米歇尔·布兰德饰)遭遇了危机和丑闻。作为一个低地的外来者,他始终没有被当地人接纳,随着病情的恶化他愈加遭到疏远,忠诚与背叛对安娜来讲变得异常复杂。尽管承受着马可带来的巨大的痛苦,她还是坚忍地决定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不离不弃。
《三个冬天》
在对乌里州进行调研后,导演米夏埃尔·科赫决定让一些没有任何表演经验的当地人出演。「那里的人都话不多,但你可以从他们的身体语言和面部表情上了解他们的感受。我的兴趣点最终变成了民族志,他们就是影片的核心。」体力劳动和季节轮转就是村庄的日常,这种节奏被马可濒死的颓势打乱了,他虽然看起来非常强壮,但其实很虚弱。
「观众得以在年岁的逝去中见证这一轮回,而这也是唯一的永恒。春天到来之际,岩石始终在那里见证,而故事仍在继续,尽管马可仅在这世上停留了些许片刻。」科赫将极度风格化的元素与纪录片手法结合,其中的唱诗班如古希腊悲剧中的旁白和副歌。
《三个冬天》
卡门·贾基尔的《闪电》刺激且令人印象深刻,其灵感来源于一对夫妇在柏林郊区自焚的短新闻。但影片运用当时盛行的女性神秘主义视角,探讨了19世纪瑞士的镇压与爆炸运动。
贾基尔从曾祖母的日记和与其他老年女性的对话中了解到瓦莱州西南部与环境紧密联系的前工业化时代,贾基尔说:「可以肯定的是那里有集中化生产的农业,但人们了解大自然的无法掌控,他们需要倾听自然的声音。神秘主义因此关系着生存问题,临靠陡峭的山坡和水域生活本身就很危险,它常和死亡以及这致命的景观相关联。」
《闪电》
1900 年,17 岁的修女伊丽莎白(莉莉丝·格拉斯穆格饰)在姐姐伊诺森特离奇死亡后回到山谷,在村庄里帮做农活,因为一些性丑闻,神职人员认为伊诺森特和魔鬼相勾结。伊丽莎白在伊诺森特的日记中看到了宗教与肉体欲望互融合的狂热愿景。
姐姐相信上帝将她塑造成了一个充满血性与欲望的人,父权当局出于恐惧而要控制女性的身体,在他们眼中这简直是一种亵渎。在她通灵且感性的幻想中,景色氤氲着情色的气息,她觉得自己是个变形人,可以和山川河流融为一体。
《 闪电 》
「我在曾祖母的日记中感到她是个非常富于想象且感性的孤独女子」,贾基尔说。「她已经不在世了,所以我只能这样去假设。故事常始于问题得不到答案,虽然不够准确,但可以说这就是我的灵感来源。若能重写历史,我们今天的思维方式也会不一样。」
总而言之,以全新的方式去定义「什么是瑞士」,摒弃一贯的陈词滥调,新瑞士电影的精髓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