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创动画系列《中国奇谭》上线八集,B站播放量超过两亿。这也带动了稍早播出的国创动画合集《胶囊计划》的热度,国创动画出圈引发热议。

《中国奇谭》开局《小妖怪的夏天》以“语文书的味道”和西游记“同人”斩获了许多认同。第二集《鹅鹅鹅》改编自古代著名志怪短篇《阳羡书生》,画面和故事都意味深长,也收获了高赞评论。第三集《林林》,有当年定格动画的既视感,配乐考究,可谓3D版的“中国学派”。《胶囊计划》十余集,表达形式多样,与网飞公司出品的《爱,死亡和机器人》一样以碎片化、刺激感和开放性带来强烈的冲击。其中《终极体验》《界》这类科幻作品放入《爱死机》系列也不违和,一些创意还更有本土特色和新鲜感。

随着《中国奇谭》和《胶囊计划》出圈,作品受众扩展到不同需求、不同年龄的观众,评论也就见仁见智了。既有对创意和中国风表达的热情赞誉,亦有因作品的艰深晦涩产生的不解;甚至也不乏批评,如有家长抱怨,动画片吓哭小孩子,这根本不是动画。国创动画的这次出圈引发我们关于动画和中国动画更深层的思考。

什么是动画?

  当下动画的新样态大大突破已有旧样板

  首先要思考一个基本问题,当下的动画究竟该如何定位?

我们通常会有些固定样板:如认为动画就是具有艺术性、教育性的儿童向作品,以动画中国学派的经典影片为例,这至今也是很多家长的动画观念;动画也常被视作充满娱乐性和商业性的类型化作品,如好莱坞动画和日本动漫;资深观众还会喜欢一些具有艺术探索性的实验动画,如《雇佣人生》《冰块商人》这类短片。然而,伴随网络化、视频化时代的来临,当下动画的新样态已大大突破了已有的旧样板,正向多样性迈步。《中国奇谭》注重动画民族性探索,在画面、配乐、故事上尽力突显“中国风”。《胶囊计划》则自述以情感元素为母题,鼓励天马行空的实验性探索。不论是《中国奇谭》还是《胶囊计划》,每集在形式和内容诸方面都尽可能差异化:风格上,不管是本土的中国风还是日漫、好莱坞等异域风,百花齐放;技术上,既有2D手绘风,也大量开发3D效果,能用尽用;内容上,神话传说、寓言隐喻、日常生活、心理悬疑、技术与社会批判,应有尽有。这些探索与当代动画发展的大趋势正好呼应,动画日趋多样,它有各种风味和多层次的细分,精细覆盖不同年龄受众,并力图满足差异巨大的个体偏好。

这也就可理解一些家长对《中国奇谭》的抱怨了,看到《小妖怪的夏天》的语文书画风,他们也许断定这是适合孩子看的传统动画,然而却没料到这不似《大闹天宫》,这部作品背后竟有《大话西游》的无厘头和小说《悟空传》的批判性。我们对动画的理解不能再拘泥于过去的经验和刻板印象。当代动画不应是电影的简单分支,动画正逐渐成长为一个内容丰富,表达形式多样的独立艺术门类。

什么是中国动画?

  民族性要素正自然嵌入作品的不同层面

本次国创动画出圈,还引发了观众较为普遍的困惑:中国动画为何看不懂了?这甚至激发一些观众不断重刷和热议。

困惑的直接原因是,《中国奇谭》和《胶囊计划》总体上均属于合集而成的动画实验短片,创作者并不以取悦观众为目标,而更注重个性化、创新化,力求在十分钟左右创造新颖表达和丰富意义。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各集在创作模式、主题、体裁、形式、内容、风格、技术等不同层面大胆使用了各种要素:有中国学派的画风,也有中国当代风情的再现,有流行的网络段子,也有欧洲艺术的借鉴,有《阿凡达》般酷炫的3D特效,还有日本动画的自然情怀等。各种混搭让观众觉得精彩,但却说不清为什么。《中国奇谭》《胶囊计划》与传统商业动画长片不一样,统一性和模式化不再是创作原则,每一集在技巧、风格、剧情、世界观等方面都没有关联,是一个个单独的作品。然而,如果我们以独立艺术短片的视角来观赏,又会发现各集不够独立:有的不够完整,如《胶囊计划》之《终极体验》;有的炫目而独创性不够,如《中国奇谭》之《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这是作品的不足?还是另有深意?

相较于传统商业动画的“文化快餐”,这类多样化的合集则更像一盒混合口味的糖豆,每一颗味道独特而鲜明,它并不是要让人饱足,而是想以意外性和丰富性给人刺激。要制造刺激感就必须与旧口味、熟悉样式拉开差距,区别越大,刺激越强。为了制造快速而强烈的冲击,合集中的短片往往会最大限度地利用熟悉的模式,引发代入感,有意唤起特定的心理预期,增加作品意义或制造反转的惊讶。正如《小妖怪的夏天》以短短的篇幅制造若干反转,而最大的反转正是以中国学派式的优美神话世界反衬了让人唏嘘的现实故事。在这种模式中,作品意义并不限于短片自身,还依赖于与同系列作品,乃至系列以外作品之间的“互文性”。

“互文性”也称为“文本间性”,原是探索文本意义问题的符号学概念。巴特等符号学家强调,“文本”其实有“编织物”之义,文本的意义不仅取决于自身,还关联着其他文本。动画是由图像、镜头、故事等构成的复杂构造,并关涉着绘画、音乐、电影等众多艺术门类,其互文性尤其突显,不仅是两个文本间的借鉴或影响关系,更是层层嵌套的网络。《中国奇谭》单独的每一集可能显得碎片化且并不新鲜,但全系列却有共同点,即力求使用不同的表达言说“中国”,同时把中国式的想象世界与跨文化的动画世界相连通:也许《乡村巴士》里乘着巴士离开的神仙和《夏目友人帐》里夏目消失的妖怪朋友一样,都悄悄带走了现代人的田园梦?看似“胶囊”的短动画实际像个网络端口,通过它,观众登录超文本链接,在多变的语境中进入超越现实与历史的“奇谭”。面对当代动画,我们很难通过条分缕析地考据某风格、情节的出处来理解,只有将作品放在更广阔文本网络中才能透解。

在此背景下,我们再来思考那个经久不衰的问题:究竟什么是中国动画?中国动画将何去何从?

在当下动画的文本网络中,作品的意义更加复杂,各国动画民族性不再像过去那样有明显的辨识度,都在探索彼此的借鉴与融合。从当下国创的实践来看,中国动画民族性要素开始自然嵌入各种作品的不同层面;相应地,观众品评的着眼点也更加多样,不再执着于以民族性为标准来界定作品。回顾历史,动画的中国学派前辈也一直在探索如何超越自我,《天书奇谭》那时被称为“离经叛道”之作,在保持中国风艺术的基础上,试图增强娱乐性,让反派成为戏份主角,不回避成人世界的欺骗与沉重,乃至被一代人戏称为“童年阴影”。动画的中国学派留下的宝藏永不过时,但这也不是中国动画惟一的营养,优秀的国创动画行走于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全球、要素与结构的张力间。当下除了《中国奇谭》和《胶囊计划》的探索,《雾山五行》《刺客伍六七》等各类国创都在进行新尝试。

不过也需注意,动画短片的经验并不能移用于长片,开放式的文本也并不一定比完整自洽的作品更高明,新的探索并不是要取代旧的模式,而是扩充文本网络,丰富动画这个门类。中国动画曾经的苦恼也许正是现在的优势,没有成熟模板的束缚,更可能创造出丰富多样的动画未来,令人无限期待。(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美学博士、日本爱知大学现代中国学博士邓月影)